家无美食

而今，在家里吃着母亲的饭菜，我和姐姐总不由相视而笑，感叹说：“凭妈妈这两下子，真想不出当年如何能把我们喂大的……”

这是说，母亲的治厨能力实在让人不好恭维。而母亲的风格往往决定着一个家庭的基调，我们家的风格或基调便是：书香有余，美食难得。

可能与父母皆是书生有关，我们家对“过日子”一道，虽不乏情致，终是有点敷衍马虎的劲儿。诸般生活项目中，最捉襟见肘的，则当然首推那最基本最大量的一日三餐事宜。

长大以后，我时常疑心，在这个家庭缔建之初，只有父母尚无我们的日子里，父母恐怕压根没考虑过未来漫长岁月中“怎样吃饭”这宗民生首要大计。那时父母该是以一种青春心情大而化之忽略了它，或许潜意识里还持一份视为“俗务”的轻蔑。更可能根本是两个人的生活怎么都容易打发，无非买熟食下小馆，要不就过过家似的烧点什么玩玩。总之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，显然都无意为我们预先操练些灶台功夫，哪怕一招两式。

姐姐和我相继闯入世界，就家庭而言，该是生活向实质化转型的契机。然而父母分明又一次放过了人生的这一提醒，却宁愿选择不断应变的短期行为，典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。起初大学有不错的食堂，就全家搭伙于斯，一家大大小小听着铃声集体去那大圆桌边排排坐。渐渐食堂真正是大锅饭了，又退回家请保姆理炊。食堂伙食曾经丰满却不足论口味，保姆操作固然精细，却限于人家会做什么你就得吃什么。“食”虽不能算差，“美”是无从说起。

这样到了食堂彻底没法再靠，保姆也不能再请的“革命化”时代，全家四口人对着突然现出质感和重量的锅碗瓢盆，难免很是面面相觑。

自然还得母亲硬着头皮表现出义不容辞的勇敢，便也同时开始了我和姐姐总是羡慕别人家餐桌的历史。即便那是一些消费极低真正粗茶淡饭的餐桌，在我们眼中也有了自家不及的香滋辣味。

母亲其人，少年求学东洋，此后执教之暇还要写几笔诗文，天生的对口腹之欲既乏兴致又少欲望。掌灶的勉为其难的情状不说也知。对投入的心力精力，自是能省则省，一切一切唯简便为要。我们家便自创了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菜系，形成了开销不菲诱惑力极小的饮食风格。主食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大米。并非父母怀恋故乡风味，拒绝适应西北独领风骚的面食，主要是摆弄面团需要时间技术，和和蒸蒸过程何其复杂，擀擀切切动作又何其玄妙。哪如横横竖竖一把米，水少了称干饭水多了称稀粥，永无露怯的机会。副食呢，煎炒烹炸固然各有章法，说法无定法又何尝不可？好在父母皆是“五·四”以后开明世风熏陶出的新派知识分子，又渡过洋走过南北，味蕾早练出了无地域甚至无国界的随和大度。常说“艺高人胆大”，实际更胆大的倒是干脆没有那个“艺”，母亲对所有菜肴全凭着感觉洒脱处理，锅子里可以综汇一切可以称为“副食品”的物质，点缀以任何顺手的配料调料。于是成品永远是丰富内容和混乱形式的奇妙结合，任材料百性百味，全乖乖搅做一团无差别境界。

我家自知谈不起“饮食文化”操作性的这个层面，便尽力弘扬其中很精神很美学的那个层面。我家的饭菜就常有日中法俄大串连的风味花样，寿司、东北熬菜、俄式浓汤，法式炸排，五湖十六国地斑斓。每一样还伴随相应的典故和故事。名目加典故或故事确实能增加动人度，可惜未必真能撩拨食欲。我家的多国饮食差不多是同一种味道，免不了其中的“文化”悠悠出壳，与它的载体两相分离。

父母对食品兼收并蓄的大胆实践显然多半劳民伤财，证明是，我们家里人人都缺少好饭量，在许多人家口粮颇感匮乏的年月，我家也是月月有盈余，时可增援求助者，便拥有了不少统称“劳动人民”的真挚朋友。

凑合的吃饭，也还是不能顿顿有保证。不如说，更多是全家有如温饱线上的主儿，吃了上顿愁下顿是家中一大寻常忧患，“快餐”意识就很自然地超前产生。那时市面上几乎没有“半成品”一说，要现成就只有罐头熟食糕点，再就是用饭盒去饭馆买菜回来。这吃法肯定不经济也欠科学，却也肯定最能救急救难使人立获解脱。很多年很多年，全家出动去饭馆里混，始终是我们家庭一桩日常景观。

长大以后的我和姐姐，试图使家中饮食格局发生点变化。我们想那该是一个营养结构完美，色香味充实的新思维。本来实践总会有收获，新思维终将在时间中成熟。无奈父母对“美食”并不像我们这般热心，他俩对人生万事，基础观念乃是一个“顺其自然”，又会对生活细事有什么刻意追求？这些年公宴私宴会议宴时有，父母用过了，观感只集中于到时往桌边一坐的百不经心，问及所上的名特佳肴，竟懵懵然一无所知。

我们终于明白了“存在即合理”。不易推究父母对美食的淡然是不擅庖厨的结果，还是索性是它的原因。总之父母无意改变他们的饮食习惯，正如无意改变他们的生活态度。可能饮食原本不独立于整体的人生品格之外，而恰恰是这品格的有机构成。